《大芦荡》(节选)
A
我的老家住在芦荡边,举目望去,广阔的芦滩无休无止地铺向天际。开春后,红嘟嘟的芦笋争着从土里冒出来,一棵挨一棵地挤在一起,几乎没留下一点空隙,密密的一片。它们见风长,十天半月就长到半人高,绽放出青嫩的芦叶,空气中流淌着浓浓的绿色,沁人心肺的清香扑鼻而来。我们从芦滩边经过时,太阳刚刚升起,芦苇被风荡起绿色的波涛,阳光在缎子似的草尖上闪烁,白晃晃的刺眼。
B
一场春雨过后,麦子开始抽穗了。
雨下得不大不小,恰到好处,晶亮的水珠在绿得发黑的麦叶上滚动,微风晃动着麦棵,水珠闪亮了下,柔柔的坠落下来浸湿了田土,于是饱鼓鼓的麦苞绽开了,抽出鲜嫩的麦穗,麦芒并拢在一起,像一支支饱蘸绿色的笔。中午暖融融的阳光,把田野抚摸得丰富起来,针一般的麦芒往四处炸开,如同倒竖着的圆齿鱼叉。麦粒儿还没有灌浆,瘦塌塌的,但闻得到新麦淡淡的清香,给饥饿的人们带来了生的希望,再熬一个月,就可以接上新粮了。
C
丑丑倒水时,生怕溅到富子哥身上,总是把身子弯得很低,不泼不洒。
富子哥使着力气,回过头来看了丑丑一眼。
丑丑低声问:“吃力么?”
富子哥鼻子里哼了声:“嗯。”
丑丑说:“我换你拉。”
富子哥说:“你拉不动。”
我听他们说话,握在手里的犁梢失去了控制,犁铧吃进土里挖得很深,三个人出了一身汗,也没拉动一步。
富子哥瞪我一眼:“你劲大呢。”
丑丑和莲子姐帮着一起拉,还是扳摇不动。
我没了主意。
父亲放下犁辫子,先用肩膀扛起犁梢,然后突然往下一压,犁铧撬起磨盘大一块土,犁从深土里拔了出来。
母亲送来一壶水,大伙都歇了下来。
富子哥脱下浸透汗水的布衫,光着脊背坐在河边树阴下,阳光把他的身体打出一道优美的轮廓,细密的汗珠在他光洁的背上不断地碰撞,滚落,让人忍不住想用手去触摸。
父亲和吴叔坐在田埂边,大口大口地喝茶。
丑丑拿起富子哥晾在树上的布衫,拧下一摊水,向河边走去。
富子哥装着没看见。
我嘴巴套住他的耳朵说:“你看……”
富子哥转过身去,故意不朝丑丑看。
我悄悄地走到他身后,冷不防抱住他的脖子,猛地往过一扭:“看谁给你洗衣服。”
富子哥瞥了一眼,头又扭回来说:“我就一件布衫,洗过就没穿的了。”
我故意激他:“我去给你拿回来。”
富子哥拉住我说:“她是好意,不要冷了人家的心。”富子哥特别激动,浑身都被柔情蜜意燃烧着,满脸放光,闪亮的两眼像桃花一样灿烂,两手不知放在那儿才好,在腿上擦来擦去,把大腿两侧都擦红了。
“你喜欢丑丑?”
“谁说的。”
“你自己嘛。”
“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?”
“到水边照照,脸都红了。”
“去。”
“你应该去帮她一起洗。”
“我不去。”
“你自己的衣服,怕什么。”
富子哥背靠着树干,自卑地埋着头。
我走得远远的坐在河边,目光仍在注视着他。
富子哥走出树阴,向水码头走去,可是没走几步,又返回来坐到树阴下,用手抠着地面,然后捡起一块块土,漫不经心地投入水中。
水码头那边,丑丑把衣服拧干,放在鼻子下嗅了嗅,又抖开布衫放进水里,慢慢地搓洗。
富子哥走进瓜田,摘了只香瓜丢进水里,香瓜顺着水流向丑丑那边飘去。
我想喊:“那瓜还没熟,是苦的。”
丑丑看到飘来的香瓜,抬起头来朝富子哥笑了笑……
D
一个太阳快要落下去的傍晚,饥民果真来了,大大小小的船把河道塞得满满的,前不见头,后不见尾,在河边停了下来,就像一堆堆破烂不堪的垃圾,给人一种凝固、昏迷甚至死亡的恐怖感,使人担心它们随时都会死在水里,再也浮不起来,成为水中的一堆骨骸。村里人如同见到鬼似的,家家户户关起门来,躲在屋里不敢露头。母亲把板凳桌子和坛坛罐罐堆起来挡住门。
门搭子一响,母亲就抖豁豁地说:“来了。”
父亲听了一会说:“风吹的。”
等来等去,不见饥民来敲门,村里寂静无声。
父亲说:“大芦荡是穷地方,留不住人,怕是走了。”
母亲说:“要走了,村里人早出来了。”
什么都没有发生,一夜平安无事。
几声鸡啼鸟唱,天渐渐亮了。父亲开门一看,饥民船仍停在河边,人都上了岸,他们背对着冉冉升起的太阳,面向村子里一个挨一个地跪在河堤上。
父亲摸不着底,不敢靠近,远远地望着。
饥民们一直跪着,像一尊尊泥塑,没有人走动。
父亲憋不住地走了过去。父亲走得很慢,一步一寸地向前移动。
我跟在父亲身后。
腿子跪得发麻的饥民,用两手撑着膝盖。村里人陆续从屋里出来了,胆怯地走向河堤。
近了,更近了,我看得很清楚,这群跪着的人有老有小,老的七八十岁,苦皱皱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,灰不溜秋的头发鸡窝似的蓬在头上,佝偻着永远直不起来的身子。小的抱在怀里,吊住母亲干瘪的乳头,蹬腿抻脚地吸吮。女人们露出来的胸脯,瘦得就像搓衣板。天气虽已转暖,但很多人仍穿着过冬时的破棉袄,猪油似的棉絮一团团地挂着。有人衣不遮体,萎黄得像冬天挂在树梢上的最后一片黄叶,在风中瑟瑟地抖。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,光着屁股跪在大人的身旁,所有的人都像支撑不住快要倒下去的样子。
跪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老者,看上去很有些年纪了,头发是白的,眉毛是白的,飘在胸前的一束胡须也是白的。白褂裤上打了许多补丁,但很整洁。老者腰不驼背不弯,身子挺得笔直,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走向河堤的人。
饥民们默默无语,久跪不起。
村里人差不多都来了,站在堤脚下麦田里,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们,不知他们这样做,到底要干什么。
一串串泪水,从饥民的眼里流了出来。
芦荡村的人看到的不是红眼睛绿眉毛,不是洪水猛兽,而是一张张饥饿的脸,一双双乞求的眼睛,不再恐怖,不再惧怕。
吮不到母亲乳汁的婴儿,哇哇地哭。
白发老者回过头来,用威严的目光扫了一眼。
喂奶的女人立刻把孩子的嘴捂住了。
堤上的人跪着,堤下的人站着,都在静静地等待,谁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。
沉默,长时间的沉默。
沉默有着一种慑人的力量。
大约十分钟过后,白发老者终于站起身来。他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跪着而使两腿麻木,依然挺直着身子,面对大芦荡的男女老少深深一躬,声如铜钟地说:“诸位父老,我们是废黄河边胡庄曹来的饥民,离开家乡已经有些日子了。黄河,你们不会不知道,也许有人去过,它从我们那里的土地上流过,因为逐年淤塞改了道,留给我们的是寸草不生的黄沙,人称黄河故道。胡庄曹本来叫曹庄,百十户人家都姓曹。乾隆四十九年,乾隆皇帝下江南路过这里,到庄上微服私访,拴在树下的御马被饥饿难忍的人宰了。乾隆皇帝非常气愤,说这地方的人真胡,皇帝的马也敢宰了吃,就叫胡庄曹吧,从此胡庄曹恶名远扬。”
站在麦田里的人们,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。
“胆真大,偷到皇帝头上了。”
“现在还偷?”
“小声点,让这伙人听到就没命了。”
白发老者放宽嗓门:“胡庄曹的人并不胡,先人们饿急了,才宰了皇帝的御马。至今,黄河故道仍像一根挣不脱的绳子,勒得我们喘不过气来,年年撒下种子,年年颗粒无收,年年闹饥荒,日子没法过,只有求助四方。今天路过这里,只求给口吃的,三日后就离开,决不多留一刻。”
大芦荡的人面面相觑,没人吭声。
白发老者接着说:“看得出芦荡也是穷地方,你们手头也不宽裕,随大伙的意,拿得出的给口饭吃,没粮的人家不必为难,给口热水暖暖身子。但有言在先,我们都是周周正正的人,不是土匪强盗,不偷不抢,要把我们当人看待!”
白发老人的话,像从地下喷发出来的火山,震撼着熔化着荒草地人的心。
白发老者继续说:“那家愿意的,就领几个人回去。”说罢又双膝着地,恭恭敬敬地跪下。
父亲走近一些,扫视着河堤上的饥民。
一个干巴吊筋的女人,像是重病缠身,支持不住地倚在男人的身上。身后跪着个十六七岁的闺女,头发黄得像遭过风霜的枯草,扎成一根猪尾巴似的辫子,无力地挂在脑后。那女人快要栽倒时,身后的闺女抱住了她。
父亲朝富子哥努了努嘴。
富子哥心领神会地走过去,叫这家人跟他走。
中年男人没有听清,仍然愣愣地跪着。
富子哥又说了一遍。
中年男人连忙扶起女人,并让闺女给富子哥叩了个头。
富子哥和这家人登上破破烂烂的船,撑到我家屋后小河里,停靠在码头边。
村里人见父亲这样做了,不再犹豫,这边喊随我走,那边叫去我家,他认一户,你领一家,很快就把跪在河堤上的饥民接走了。
白发老者站在河堤上,目送着散去的人群,枯瘦的面颊像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。
书介:《大芦荡》是李有干75岁时创作的一部儿童长篇小说,该书以一个少年的视角和经历,反映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苏北湖荡水乡的生活。匪患、兵乱、灾难、饥荒、宿命接踵而来,人们不得不与命运和苦难进行奋力的抗争。自我救赎与拯救弱者,构成了一幅幅催人泪下、撼人心魄的画卷。
《大芦荡》2006年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,获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大奖、冰心儿童图书奖、江苏紫金山文学奖。
孙峰/诵读嘉宾
孙峰,盐城市龙冈小学教师。盐城市小学数学教学能手,盐城市优秀班主任,盐城市青年教师基本功比赛一等奖、优质课竞赛一等奖获得者,多次参加市、区级演讲比赛获一等奖。
李有干/作者
李有干,1931年12月出生,江苏盐城人。1956年毕业于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。从事过农村工作、报社编辑、记者,文学创作辅导员。曾任盐城县文化馆馆长、盐城县文教局副局长、盐城市郊区文化局长、盐城市作家协会主席、江苏省第三届文联委员等职。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文学创作一级。发表成人文学和儿童文学300多万字。
著有儿童长篇小说《暴风雨过后》《大芦荡》《水路茫茫》《白壳艇》《风雨金牛村》《白毛龟绿毛龟》《蔷薇花》等,中篇小说《无尾猫》《绑架》《石碑》《小孤舍》等,短篇小说集《漂流》《新媳妇》《秋夜》等。《黄鳝》获儿童文学短篇小说擂台赛金奖。
获中共中央、国务院、中央军委颁发的“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”纪念章;获中国作协“从事文学创作70年”荣誉证书,全国共326位,李有干是我市唯一的一位。